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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章 左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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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没有人回应,水面上最后一艘战舟沉没后,秦人也不见了踪影。成夔的喊声越来越小,他就要力竭失声时,远处一个黑影飘了过来,那是一只大大建鼓,鼓上半趴着一个人。

    “何人?”成夔问道。他手里抓着长弓,可惜的是,弓弦早就松弛,他也没有箭。

    “我、我弋阳…,你、你又是何人?”来人说的是楚语,弋阳旅也在本次作战系列。

    “息师成夔。”能看到袍泽总是好事,成夔抹了一把泪。“便只有你一人?”

    “皆已沉。”来人来到了近前,他的发髻是乱的,散发披在头上,星光下只能看到半张脸。注意到成夔会水,他道:“你有奇伎,何不游于岸?越师之外,舟楫皆沉,你叔父若……”

    “越师以外?”漂浮的成夔没有看到任何舟楫,闻言大吃一惊。“你是说越师未沉?!”

    “越师逐秦人北走,自然未沉。”来人说道。担心成夔不相信,他又道:“此我亲眼所见!你我若不、若不游于岸相待,恐、恐……”

    说着话说着话,半趴在建鼓上的弋阳卒两手一滑,头咚的一声撞在鼓沿上,成夔忙扶了他一把。两人的动作荡起一阵串的涟漪,周围飘着的尸体因此荡远,撞到别的尸体之后停止。

    “我可送你于岸,然,”成夔喘息了一声。“若我游于岸,便无法再返此处。”

    “你我不游于岸,必要冻毙此处。越师返时,可寻你叔父。”成夔体格健壮,漂浮几个时辰也不觉有什么异样。弋阳卒抱着一个建鼓未沉,可落水不久就觉得泽水冰冷,下半身现在已经没了知觉。他见成夔仍不想上岸,又道:“你、你家中便无父母、便无妻子吗……”

    弋阳卒趴在鼓面上的手又一次滑下,成夔这才知道他不是因为脱力,而是已经冻僵。所有熟悉的人都战死,变成尸体漂浮在水面上。成夔不愿离开他们,然而来人最后一句话将他惊醒,同袍之外,他还有父母、还有祖母、还有侄娣。他不能死在此处,最少此时不能。

    头第二次撞到鼓沿时,弋阳卒笔直沉了下去,成夔连忙一个猛子将他从水里捞了出来。剧烈摇晃后,弋阳卒呛了几口水,苏醒了过来。他无力地飘在水上,头仰着,似乎在看满天的星斗,成夔正要说话,微弱的呼吸下,他喊出一个无比熟悉的音节:“妳、妳……”

    楚人称呼母亲便是‘妳’,除了儿时,人只有将死才如此的呼喊母亲。成夔闻言鼻子一酸,他推开水面上的尸体,抱着弋阳卒游向泽岸。

    他游向泽岸时,鸳鹜山上的厮杀刚刚停歇,站在赵政面前的蒙恬又抹了一把汗。

    此战国尉府为了最大限度的保密,除了故布疑阵,对内也是严格限制知情人数。身为秦军大将军的蒙恬直到天明时才知道自己的任务:抢夺荆人占据的鸳鹜山西侧的沔水左岸。

    渭南之战中,楚军以火炮封锁渭水的做法记录在了楚军的战斗详报上,秦军虽然没有这么成体系的参谋制度,但此战过去不过数年,诸多将领对此记忆犹新。舟师南下,除了楚军阻塞水道外,另一个致命威胁就是鸳鹜山上的楚军会以巫器封锁沔水,拦截南下的舟师和运兵舟。为了此战,王翦与李信麾下的精锐之卒悄悄集结,等候在陈仓附近的渭水沿岸。

    秦军南下,最前方是七、八百艘战舟,舟队延绵六十多里,其后是输运士卒的舟楫。因为少府只造战舟,这些输运之舟大半是南郑退回秦岭的官舟与民舟,少数是关中各地偷偷征集来的舟楫,数量大约千余艘,最多只能载十万人,舟队长径也有六十多里。

    鸳鹜山下沔水笔直,前方又有足够长度和宽度的水道容许淤塞,是以战舟通过的速度极快,六、七十里的行军长径,一个半时辰不到就都全过去了。这时候楚军还在艰难的拖曳火炮,距沔水还有数里。

    运兵舟楫航速缓慢,两个时辰也才过去一半;且舟楫又小,开炮只要打中,小舟立沉,大舫之类不沉也是重伤,前行一段就要靠岸修补。击沉一艘没什么,击沉的多了水道就要淤塞,因此上午起两军就在争夺沔水岸边的高地。

    秦军要把楚军赶回鸳鹜山以东,若是不能最少也要将楚军赶离沔水沿岸;楚军固守现有阵地,竭力阻止秦军舟楫南下——七、八百艘战舟如果全是废卒,那只能在水面上对友军形成威胁;输运舟楫上是四肢健全的秦卒,这些人南下对沮邑、对南郑将是致命的危险,必要阻止。

    旦明时分,秦人舟师顺水南下,楚军与秦军交兵;早食过后接近晏时,楚军在沔水左岸架设火炮,炮击顺水南下的秦军输卒之舟;隅中时分,加入炮击的火炮越来越多,秦军沉舟数十,沔水交通彻底断绝。

    小迁时分,秦军以绳索山藤坠岩而下,攻至三岔口,迫使驻守鸳鹜山山口的楚军后撤。其后秦军又试图攻占三岔口西面、连接鸳鹜山西面沔水沿岸与褒斜道的关隘,试图切断楚军与后方的联系,孤立包围鸳鹜山以西沔水沿岸的楚军。

    双方就在三岔口西面的岔口,后世称为留凤关的地方血战。可惜,驻守这个岔口的楚军是若敖氏的息师,蒙恬用尽一切办法也没能在赵政到来前拿下此地。

    “大王,厮杀已歇。”赵政坐在邑令府首席上,旁边站在卫缭赵高等人。他是中午得到舟师通过鱼关的讯息才从雍城赶来的,两百里水路,半夜鸡鸣时分才到故道邑。看见沔水还被楚军阻断,输运士卒的战舟全堵在此处,赵政当即火起,对蒙恬大发雷霆。

    “歇又如何?”赵政五指竭力大张,牙咬着,脸上全是愤然的表情。“荆人断我水道,士卒只能止步于此。舟师即便大胜荆人,也不能拔沮邑南郑、不能得巴蜀之地!”

    “大王息怒。”蒙恬继续抹汗,只有卫缭在一旁劝解。“我军舟师也有不少秦卒,攻占南郑或许不能,攻占沮邑可也。我军既得沮邑,便可得巴蜀。”

    “沮邑?”赵政有些狐疑的看向地图。水战是第一步,陆战是第二步,攻入巴蜀是第三步。因为水战存在被阻塞的风险,赵政以前关注的只是水战而不是后面的陆战。

    “然也。”卫缭尽量让赵政放心。“此战之险,皆在舟师是否能出其不意南下大泽。若能,我军胜也;不能,我军败也。幸而荆人晚我一步,此前又未遣重兵据守鱼关,我军胜也。”

    “陆师不过三、四万人,有无冲车云梯,如何能克沮邑?”虽然还没有接到前方讯报,但对大泽之战的胜利赵政从不怀疑。他现在要的是巴蜀,占领巴蜀,有了粮秣秦军才能继续战斗。

    “沮邑乃小邑,三、四万人未必不能拔下。”卫缭说完又看着蒙恬,再道:“且明日蒙将军必能攻占岔口,荆人若不后撤,将被我军所围,数日后军粮亦将食尽……”

    秦军要的就是陆卒快速南下,拔下沮邑后一鼓作气杀入巴蜀。现在楚军卡在沔水左岸,陆师也许可以从右岸绕过去,可舟楫绕不过去。

    站在全局考虑,卫缭恨不得敲锣打鼓,礼送楚军撤退,而不是围歼他们。要围歼他们,以今日这些师旅所表现出来的战斗力,就是军粮吃尽,他们也还能挺好几天。时间是宝贵的,几天时间足够楚军从旧郢方城派出大军救援南郑与沮邑。一旦如此,攻占巴蜀也就无望了。

    “臣明日亲自帅军,抢占岔口、逼退荆人……”卫缭说着说着有些失神,蒙恬则表现出决一死战的决心。他的话卫缭全然没听见,以楚军迅速调集火炮封锁沔水的举动来看,己方的战略意图楚军似乎完全了解。即便蒙恬明日抢占了岔口,楚军也未必会撤退。

    他开始烦恼当初的设计了。楚军如果不登上鸳鹜山,迂回到沔水左岸,就没办法疏通灵官峡内的沉舟,秦军舟师也就没办法南下。现在好了,舟师是南下了,反应过来的楚军立即调用巫器封锁了沔水,秦军现在上不上下不下,被卡死在这里。

    这该怎么办?难道真等南下的舟师被楚人援军一网打尽不成?

    故道邑内,卫缭心里泛出苦笑,沔水左岸楚军军幕中的军议则刚刚开始。

    逯杲、陆蟜以外,息师师率成思、新蔡之将潘无命、下蔡之将蔡至、期思之将妫确,还有战舟被秦人撞毁不得不上岸的会稽之将区秦,炮卒之将罢敌溦、工卒之校鲁千里,加上各师的司马、军正、军计,坐在大幕内的人有二三十人不止。

    以秦军今日的攻势,明日岔口可能就要被蒙恬攻占。明日一早放弃沔水左岸南撤,全军或许能平安退回楚地,若不放弃沔水左岸,那就要被秦军包围。秋雨绵绵,南郑与大司马府都无讯至,该怎么办,只能自己商量出一个主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