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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章、谣言与真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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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朝命下至建康,沈充得知其事后,当场就急了,扯着钱凤的袖子,责怪道:“都是世仪之谋,我今将身首异处也!”

    钱凤也有点儿措手不及,但他终究是智谋之士,略一沉吟,便压低声音问沈充:“朝廷此诏,周氏可得知否?”就此附着沈充之耳,说我等不妨如此这般……

    晏平元年三月,吴兴之乱彻底平定,王敦遣使前往洛阳,献上周札和周筵等人的首级。

    此前不久,王敦依照承诺,不但放周札安全返回吴兴去,还录用周筵等周氏子弟为属吏。但随即便得到“告发”,说周氏反心复起,乃即于军中诛杀周筵等,然后利用大军尚未退返武昌的机会,突然间三道杀向吴兴国。

    沈氏为其内应,预先遮断消息,复引导武昌军往攻周氏。周札不知大军来攻,只听传报说有散民作乱,于是亲率麾下数百人往剿,结果当场被官军所围杀。

    王敦别立周氏族人为长,趁机侵吞了周氏近半的土地、奴婢。随即上奏朝廷,献上周札等人首级,并以沈充阵前倒戈,平定周氏为辞,请求赦免沈充之罪。

    对于他的这一要求,朝廷是不可能不答应的。此前周、沈为乱,故此严令要取二獠首级,但相隔千里,具体情况如何,身为前线指挥官的王敦实有临机专断之权——况且王敦还扯上了司马睿为其背书。那么既然他们说沈充做了内应,已然将功赎罪,你再一定要沈某的脑袋就不合情理了……

    王敦在建康驻军月余后,便即辞别司马睿,返回武昌。但他在王导等人的协助下,耍尽各种手段,竟然篡夺了虞胤所部新军,交给沈充,使屯扎在朱雀门外,以“守护”建康城——司马睿和虞胤自然玩儿不过这王氏两兄弟,再加没有刁、刘等人敢于力争,于是才到手几千兵,又皆拱手让人。

    就此,建康之政复归琅琊王氏,王导更代刁协为丹阳内史,内为谋主,外统都畿,权势比从前更盛——当然啦,王敦算是捞了他一把,则在族中的发言权,王导正式落到了王敦之后。

    消息传入洛中的时候,不知道为什么,竟然和此前“一日堕”的谶谣联系了起来,民间纷纷传说:今日王处仲胁逼丹阳王,异日裴大司马或也将胁逼天子……还有流言,说荀组擅权,逼退梁芬,裴大司马闻讯,乃于长安城内怒掷酒盏,扬言要率兵入洛,膺惩荀氏!

    好在随着天气的逐渐转暖,祖逖的病竟然大有起色,甚至能够起身理事了。祖士稚听其子祖涣说起洛中最近的流言,不禁怒道:“此必羯贼无能胜我,而欲离间我晋君臣也!”即请乃兄祖纳过府一叙,当面质问,说如今谣言满天飞,阿兄身为尚书,位在中枢,难道就束手无策吗?

    祖纳苦笑着一摊双手,说:“我虽忝列中枢,岂能禁止人言?倘若大加搜捕,或将使人心更为混乱……”顿了一顿,又说:“我亦曾往谒梁公,彼却云欲归乌氏,不再干预朝政。强请之,乃云:‘大司马曾言:‘见怪不怪,其怪自败……’”

    祖逖连番咳嗽,好不容易才缓过一口气来,摇着头对祖纳说:“阿兄误矣,倘无外敌,乃可由其自败,如今羯贼觊觎在侧,岂能任由流言恣肆啊?以弟之意,不若擒几个恶徒,诬以为羯贼传播谣言之罪,明正典刑,则不必大加搜捕,而谣言或将渐息也。”

    祖纳点点头,说:“此言有理,我当归与诸尚书商议。”其实心里说,这谣言背后若无推手,你的招数必定管用,既有推手,还能够起到多大效果就不好说了……

    与此同时,关中地区却又有另外的谣言四处流传,包括司马懿诱杀曹爽、司马昭弑害曹髦,等等等等,桩桩件件,凡是从前司马家讳言的那些丑事,全都莫名其妙地被掀了出来。别说士人了,就连普通百姓和小兵小卒,你若是不知道这些事儿,跟人对谈搭不上话,都会遭到鄙视……

    此事由裴诜、陈頵等人汇报给了裴该知道,但二人对此所表现出来的态度,却又不尽相同。裴子羽完全是应付差事——他终究不敢隐瞒裴该啊——而于应对之策,不肯有片言的表态;陈延思却说:“此言不知谁人散出,虽然非假,实不宜为贩夫走卒所议论,明公当下令严禁才是。”

    裴该问他:“延思,所谓‘防民之口,甚于访川’,我若下令严禁,恐怕知者更以其事为真了。且若有人犯令,又当如何惩处啊?”这谣言好禁,真相怎么能够防堵得住呢?贸然下令,不更显得“此地无银三百两”了么?

    陈頵本身也束手无策,只是请裴该“可与长史、司马等商议”。裴该心说这事儿八成就是长史裴嶷搞出来的,还怎么可能跟他商量?而且估计裴文冀也只能散播司马家丑事而已,若想把话再收回来,他也没啥招儿……

    其实正如裴嶷私下对裴粹所说,裴该对于司马家并没有什么忠诚心。来自后世的灵魂,但忠于国家、民族,而绝不会忠诚于一家一姓,更何况司马家作为国家的代表,又实在太不称职了。就好比后世有恨岳飞愚忠于赵宋的,此论固然无稽,却也因为赵氏德衰,根本不能够再作为国家、民族的代表,后人方始有此移恨。

    倘若君主口碑尚可,国家领袖的担子勉强还算能够挑得起来,则即便后世,忠于女王就基本上等同于忠于英帝国,有什么问题吗?

    裴该一心想要逐杀胡、羯,恢复社稷,使中国危而复安,百姓重见太平,在此基础上,是不是要让司马家继续作为封建国家的代表,完全可以事后再考虑——不过基本而言,除非司马邺真有英主之相,否则他大概是不会赞成续延晋祚的。

    至于虚君制度,基本上不符合时代、环境的要求,虽然看似美好,却暂时还不能向那条道儿上走——除非中国真出现了具备一定力量和规模的资产阶级。

    具体裴嶷、裴粹乃至裴诜、王贡等人在谋划些什么,裴该不必打听,自然心知肚明——对于他穿越前来之世而言,有太多的前例可资参考啦。但其实他从前一直在尽量避免这种倾向,因为大敌当前,内部不宜再起纷争,否则必使人心散乱,国家动荡,倘若胡、羯趁虚而入,那自己就真成为国家、民族的大罪人了。

    估计此前,裴嶷等人也绝不敢往这个方向去想,只是胡汉既灭,关中静谧,裴该不但执了晋政,更行台于西方,俨然若一封国,其军势之盛,更居天下之冠。在这种新形势下,别说裴嶷了,就连裴该偶尔都不免有所动心……

    但他竭力压制自己的欲望,一是想把基础打得更牢靠一些,二是大敌石勒尚在,这抗羯的统一战线必须继续维持下去。因此他才会在洛阳让渡部分权力给荀氏,免得行台与中朝起不必要的龃龉。

    只是流言散布洛中,这事儿裴该管不了,也不便插手去管——估计荀、祖等辈亦无良策消弭。除非他裴大司马当即撤行台而复归洛阳,甚至于交出手中的军权去,自然流言不攻可破——但这种事儿,裴该又是绝不可能做的。

    那么既然洛中的流言不能消弭,则独于关中钳制言论,反倒有欲盖弥彰之意。裴该虽然雅不愿这种状况发生,但当形势真走到这一步了,他也只能冷眼旁观,由得流言慢慢发酵……只希望能够尽快扫平并、冀等州,到时候不管再有什么突发状况,他也都不怕了。

    于是急召陶侃、郭默等来,商议进军并州之策。此前已命刘央等于介休城下退兵,仍归平阳,而就陶侃的建议,若再发兵,当增刘央所部,直向西河、太原,同时遣另一军逾山去攻上党。只有两路齐进,才能够使赵军首尾难顾,可望一举而定并州。

    当然啦,动兵的时机必须精挑细选,最好在洛阳兴师牵制住了石赵主力后再动手——希望祖逖的病真能够逐渐好起来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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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裴该在谋划北攻并州之时,石勒也想要彻底消弭身后之患,他好倾全力与晋人决战。

    至于身后的大敌,自然是鲜卑段氏了,至于刘琨,尚局促于平州西部,崔毖冢中枯骨,皆不足惧也。

    去岁石勒、张宾将大军前往河内,与晋人相持之时,晋淮海都督卫循就曾率舟师北上骚扰燕国海岸。孔苌一开始没当回事儿,遣数千人马往攻,结果反倒被晋军约合了段文鸯,导致土垠之败。这么一来,孔苌不敢再隐瞒其事了,被迫遣使向襄国禀报。

    蘷安、程遐时任留守,拿出的应对之策是:你赶紧发兵把燕国南境那些坞堡全都给铲除了吧,将其民尽数迁入内地,勿使近海而居,则晋人不就无可骚扰海岸线了吗?若敢登陆深入,则破之不难也。

    孔苌就此发兵,攻打那些坞堡,可谁成想各家坞堡早用盐货从晋人手中易得了粮秣、兵器,其势渐强,孔苌亲将万众往攻,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,也才刚打下一座来而已。并且其它坞堡见势不妙,全都遣人去向段文鸯求救,段军每常逡巡于北平郡西,有掩袭蓟县之意,使得孔苌不敢全力进剿。

    更想不到的是,晋人船队竟然在开春后,再次扬帆北上了……

    想当日卫循集中海船五十余艘,用很低廉的价格从燕国沿海坞堡购取食盐,转卖三韩,其利五倍,凡肯跟从的商贾全都吃了个餍足。人心本就贪婪,遑论海商,很快就有更多人凑将上来,先是告罪——“都督前番出师,恰巧蔽家舟船出航在外,不能跟从,实非有意抗拒都督之命也”——然后就怂恿卫因之,说如今我家的船得空了,咱们要不要再去燕国跑一趟哪?

    卫循婉拒道:“其堡中盐货,几乎出尽,即便再往,也无可贸易。不妨等待明岁……”

    商贾们却说:“燕货非止鱼、盐而已,即彼坞堡之中,据闻亦多珍奇……”

    这是打算杀鸡取卵了。卫循本待不允,当不得商人们反复劝说——“都督前此既然联合彼等坞堡,击破赵军,则孔苌岂肯坐视啊?必将发兵往攻,以断我等货贸之路。倘若燕南诸堡皆为赵军所破,我等明岁再往,必将一无所得。既然如此,何不趁赵军未取时,我等先取了,即便坞中无藏宝,能掳其人,贩至三韩或者江左,想来亦可得利。”

    卫循不禁心动,便即行文苏峻,请他调派更多兵马,协助自己北上骚扰——上回五十条船,你发了我两千兵,如今再聚舟船不下三倍,你起码得借给我四千人吧。

    初次掩袭燕南,作为策划者之一,并且将出两千步卒来的苏峻,自然也收获了莫大利润,倘若仍然屯扎在掖县无所事事,相信肯定会应允卫循所请的。只可惜苏峻正在和冯龙东西对进,围攻临淄,实在分不出兵来相与。苏子高也鬼,即将此事通报司马钟声,说请你帮我写一封回信,婉拒了卫因之吧——你是读书人,尽量把话说得委婉一些,别因此而坏了我跟卫某的交情,将来咱们还用得着他。

    钟艾华闻听此事,当场就急了,倚马作书,急阻卫循。

    他书信中大意是:以舟船载兵,北上骚扰石赵沿海地区,本是一条妙计;而通过这一手段,顺便贸易,充实军需,同样善莫大焉。但问题是你只能去跟羯贼见仗啊,怎可起意攻掠燕南坞堡呢?彼等虽在羯贼治下,实属不得已而俯首,本身还多是晋人啊。按照大司马的意思,中国人不打中国人,你要是妄攻、滥杀晋人,必致大司马震怒!

    卫循读到这里,不禁撇嘴,心说这腐儒,大摇大摆地从长安而来,就以为自己懂得大司马的心意了……想当初大司马在徐方之时,率领我等不知道攻破了多少坞堡,杀掠了多少晋人。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是不错,但得有个前提,就是对方也自命中国人,且肯受中国官府,尤其是裴大司马之命才成!

    不过再继续读下去,却觉得钟声所言,也未必全无可取之处……